上世纪六七十年代，十几岁的刘红梅将唢呐裹进棉被，攥着她母亲给的五块钱，逃离了江苏的某个村庄。乡邻里有人骂她：“女人吹唢呐？不如去灶台吹火筒！”半个世纪后，刘红梅的女儿——中国第一位唢呐博士站在维也纳金色大厅，用唢呐吹响《好汉歌》。演出结束后，一位外国观众对着镜头直呼：“那个喇叭，你告诉我它的中文名是什么？太酷了！”

　　“我妈是唢呐咔戏第十二代传人，家族中的第一个女传人，而我是第十三代传人。”文汇报记者见到了刘雯雯，她回忆起小时候学舞蹈的经历。“舞蹈老师说我身体平衡性特别好，并且能熟练掌握高难度的腾空倒立、连续空翻等技巧，是可以冲比赛、考北舞的好材料。”她轻笑，“可我妈说，让我学舞蹈也是为了表演唢呐时，身体能更协调”。

　　位于上海的爵士音乐中心JZ Music Center排练室内，唢呐与爵士碰撞出奇妙音浪。中国首位唢呐博士刘雯雯身着休闲服，与乐手们排练着新创爵士曲目《Love Infinity》。爵士鼓的律动节奏、贝斯的深沉低音、钢琴的灵动旋律以及吉他的丰富音色变化，层层包裹住唢呐的高亢声音，而醇厚的萨克斯更是与之互补又呼应。刘雯雯直言：“因为中西管乐演奏技法和音色的差异，我们面临诸多挑战，但也通过一次次磨合，找到了想要的感觉。”

　　排练结束，刘雯雯就要和伙伴们赶往凯迪拉克·上海音乐厅，为第二天的正式演出蓄力。出发前的间隙，她整理好手中的唢呐，向文汇报记者讲述她的故事。“从小时候跟着父母学吹唢呐，耳边回荡着豫剧、梆子戏的声音，到走向维也纳金色大厅等国际舞台，禁不住外国听众的热情，每次演出都至少要谢幕三次，为我们的民乐感到自信。从十几岁刚来上海音乐学院求学时，担心学习唢呐‘土气’而心生自卑，到如今勇于和爵士乐手们跨界合作，唢呐的国际传播和创新探索之路，脚步不能停。”

　　窗外暮色渐沉，一个小时诉不尽她的音乐之旅。此次“刘雯雯唢呐与爵士四重奏音乐会”在上海音乐厅的加座票也悉数售罄，给了这位90后女生更多信心。“如今最感到欣慰的，是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开始觉得——唢呐不是‘土’，是‘酷’。唢呐的下一个舞台，一定会更潮更响亮。”

　　“我在海内外舞台表演时，从不穿绣龙画凤的服装凸显传统标识度，因为我相信唢呐响起，本身已足够有说服力。”对于唢呐的音色丰富性和表现力，刘雯雯充满了自信。这件过去被认为只能活跃于“田间地头”的民族乐器，如今确实也正在引领国潮。

　　《哪吒之魔童闹海》《黑神话：悟空》等国产电影和游戏出圈、出海，唢呐成为其配乐中的“燃点”。比如在《黑神话：悟空》游戏开场主题曲《称王称圣任纵横》中，唢呐的声音就像美猴王身上的光芒冲破云霄；而在《哪吒之魔童闹海》中，八只唢呐和民乐团、西洋乐团的和鸣，点燃了哪吒的英雄气概，让网友直呼“血脉觉醒”“鸡皮疙瘩起来了”。

　　唢呐为何能在这些配乐中爆发国潮力量？“在西洋乐中，没有任何乐器可以拥有像唢呐一样高亢、激烈、快速的双吐。回归这件民族乐器的音色本质——无论是燃情还是悲壮，现代艺术需要的情绪，它全能承载。”最近，刘雯雯参与了国产手游《决胜巅峰》音乐的录制，在游戏人物武则天的主题曲《凤舞乐》中，她以唢呐模仿鸟鸣声，来营造百鸟朝凤、凤鸣九霄的氛围。“如果游戏人物需要‘听觉图腾’，唢呐的音色就是东方力量的化身。”

　　唢呐这件古老的中国乐器不仅在本土频频出圈，也日渐成为世界音乐舞台上的一颗璀璨明珠。当地时间2025年1月8日，刘雯雯在维也纳金色大厅的舞台上，用唢呐奏响《好汉歌》、《西游记》经典主题曲，她的拿手曲目《百鸟朝凤》更是给了老外“亿点点”震撼。当晚演出结束后，休息室门口挤满了人。“有很多音乐从业者想和我交流，有一位奥地利的爵士钢琴专业老师进入了休息室，我俩用唢呐和钢琴即兴合奏了一段爵士风音乐，彼此还加上了微信。”刘雯雯的言语中满是自豪。当天她的演出短视频在抖音等平台传播，还三次登上微博热搜，无数网友的“艾特”和央媒的转发，让她感受到了中国文化在海外的强大影响力。

　　在海内外巡演中，刘雯雯和谭盾、瓦莱里·捷杰耶夫等中外著名指挥家合作，直面过文化差异的挑战。“中国民族器乐演奏起来会有很多灵动、突然渐快的处理，而西方交响乐团协奏时有时会处理地慢一些。”她提到了俄罗斯指挥家捷杰耶夫在执棒《百鸟朝凤》时，将速度放慢的个性化诠释。“其实，《百鸟朝凤》的‘味儿’藏在旋律里，而不同指挥的解读会让作品产生不同的味道。捷杰耶夫将速度放慢，《百鸟朝凤》变得更悠扬了，并且带有民间的韵味，何尝不是一种中外文化交流后的奇妙化学反应。”

　　博士毕业音乐会上的作品《一枝花》，则让刘雯雯对唢呐的演奏有了新的认知。这部由沈叶作曲的唢呐协奏曲，起初让她无从下“嘴”。因为音乐语言抽象，演奏难度高，尤其是唢呐在演奏半音阶和达到绝对音准方面，面临巨大挑战。“唢呐只有8个音孔，每个音都有一个区间和跨度，可以吹出大二度甚至小三度，许多体现民间特点的滑音和装饰音也可以处理得非常漂亮，但是真正对标西洋音乐作品时，需要绝对的音准和音高，在面对增四度、小六度和小七度等不和谐音程时，我们只能通过不断尝试，尽可能接近绝对音准。”

　　但通过一次次磨合，刘雯雯不仅突破了演奏技巧上的难题，还发现了唢呐在表达复杂情感和模拟人声方面的独特潜力。“唢呐不仅可以模仿公鸡打鸣、母鸡下蛋等动物的声音，也能模拟幽怨、如泣如诉的人声吟唱音色。通过当代作曲家的重新编码后，这件古老乐器完全可以有更先锋的表达。唢呐，有着无限可能性！”

　　刘雯雯出生于山东济宁的唢呐世家，父亲刘保斌是鲁西南小铜唢呐第七代传人，母亲刘红梅是唢呐咔戏第十二代传人。她从小耳濡目染，继承了父母的唢呐技艺。而在山东、河南民间音乐以及豫剧、柳琴戏等传统戏曲的熏陶下，她的童年充满了浓郁的民族民间艺术氛围。然而，当18岁的刘雯雯来到上海求学时，曾陷入过一段迷茫与自卑的时光。“那时，唢呐依然被许多人认为‘土气’，在艺术舞台上难寻踪迹。我也觉得自己所学的乐器，似乎和上海的时尚氛围不那么搭调。”

　　刘雯雯口中“时尚”的上海，是一座包容的城市。在上海音乐学院，她结识了一群学习爵士音乐的同学，他们带她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。“当时就觉得，原来还有这么好听、有律动感的音乐。”这让水瓶座的她感到新奇又兴奋。如何让唢呐这件承载着深厚民间文化底蕴的传统乐器，在当代获得更多关注？带着思考，刘雯雯在唢呐专场音乐会中不仅上演传统乐曲，也会诠释当代作品。“有些唢呐协奏曲学术性强，演出票房表现也不错，但是辐射面较窄，大多是民乐圈内人士前来购票。”为了让更多人认识唢呐，她开始尝试将其与不同音乐风格结合，其中就包括在上海爱上的爵士乐。

　　刘雯雯曾在音乐会中演绎一曲爵士风创新曲《日与夜》，把唢呐吹出慵懒风情；也曾在“唢呐与爵士四重奏音乐会”深圳首演现场，被满场的年轻观众感动。而这一次刘雯雯和乐手们在上海音乐厅演出，“解锁”了更多不同风格的曲目。其中既有《The Chicken》《原子音》《Love Infinity》等彰显爵士风格的作品，也有《秦岭》《陕北调》《鸟鸣涧》和重新编曲版《百鸟朝凤》，体现中国民族民间音乐的特征。

　　演出现场，刘雯雯一身紫色亮片长裙华丽登场，吹响了不同大小形制的唢呐，包括很少被搬上独奏舞台的中音加键唢呐。爵士的摇摆节奏里，迸出陕北调子的悲腔，少了几分粗犷，多了些许哀而不伤；炫彩灯光下，唢呐和爵士萨克斯的对话曼妙而灵动，也像穿越时空的问答。民乐的现代化转型，或许就如这杆唢呐：既要守住气口里的“土腥味”，又需吞吐新时代的呼吸。

　　“爵士乐的复杂节奏、变幻多端的快速琶音、连续性的音程关系，曾让我‘傻眼’，却也反过来激励我不断提升唢呐演奏水平。”刘雯雯介绍，此次沪上音乐会中，黄健怡（钢琴）、徐之晗（吉他）、徐之曈（鼓）、田欣（贝斯）组成了爵士四重奏，还有陈嘉俊（特邀萨克斯）、张文彪（特邀唢呐）、史亚龙（唢呐）、徐舵（唢呐）助阵。返场环节，刘雯雯的好友——作曲家、笙演奏家张梦上阵，二人上演了一段欢腾的唢呐与笙即兴合作。“上海的排练室、音乐厅，见证了我和音乐伙伴们争论、磨合直至实现融合的每一步。”

　　对于未来，刘雯雯计划更多大胆的唢呐跨界形式。“或许是与电子音乐碰撞？也不一定。但有一点可以期待：上海汇聚了那么多优秀的音乐人才，也有鼓励创新的演出平台，定能激发唢呐更多面的表现力。”

　　作为上海音乐学院的教师，刘雯雯在教学中既注重培养学生的技术，也对唢呐的跨界演绎和多路径传播持有开放的态度。她的学生闫永强，曾在新生代乐团选拔节目《明日之子第四季》中，以唢呐改编电音“神曲”而出圈。如今，这个帅气的男孩也为一些时尚品牌拍摄宣传片，并在片中以酷帅形象演奏唢呐。刘雯雯对此十分支持：“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发展路线，闫永强可以用唢呐吹流行歌曲，也能在品牌广告中让唢呐被更多人看见，无论是学术、娱乐还是时尚路线，都能为唢呐的传播贡献力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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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中国的青年唢呐学习者，正以更加潮流和时尚的形象活跃于不同领域，海外学子对唢呐产生的兴趣，也让刘雯雯感到欣慰和自豪。“无论是我在海外演出结束后，表示想要拜师学艺的外国学生，还是不远万里从美国专程到上海来学习唢呐的留学生，都证明了音乐是相通的。越来越多的外国学生喜欢唢呐，这让我对民族音乐的未来充满信心。”她说。

　　如今面对密集的演出与教学，刘雯雯笑称自己“一直在奔跑中不断演奏”。“每天吹12小时备考博士的日子教会我，民乐的传承和创新不能停步。”才华与热情，支撑着她要在传统与当代、东方与西方之间架起一座桥梁。“很多传统曲目已获得不错的演出效果，所以才会想着要去创造新的音乐，满足年轻演奏家对唢呐吹出新声音的渴望。”

　　在采访的最后，刘雯雯谈到了对年轻民乐学习者的建议。“年轻人在读书阶段，一定要扎实学好传统音乐。只有深入了解自己的音乐语言，才能在传承的基础上发展创新。先把根扎稳，未来的路才能走得更远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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